七
牛顿是一个伟大的自然科学家,他发现的万有引力定律证明:天体界的每一个物体都具有向心引力,在这股引力的作用下,天体围绕着互相旋转。01bz.cc地址发布页 ltxsba@gmail.cOm天体的质量越大,靠得越近,它们之间的向心引力也越强。当一颗天体围绕着另一颗天体在自行轨道上运行时,突然间有另一颗天体出现在附近,就势必影响这两颗天体的运行轨道,甚至可以把其中的一颗吸引到自己的周围旋转。自然界的许多定律也可以运用到人际关系中来,两者往往具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小吉没有意识到,新学期一开始,她的运行轨道就悄悄地,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并最终产生了不可逆转的结局。
第二学期一开始,小吉就进了舒特的实验室。他们研究的是生物的衰老问题。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题目。人从出生下来到幼年、少年、青年、壮年,然后走向老年,衰老直至死亡,形成一个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过程。这是客观规律,而且是与人们愿望反其道而行之的客观规律。从古到今多少人想长生不老,发明了多少荒谬绝伦的方法延长寿命。不管是帝王将相,平民姓,结果都归于失败。人们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渺小,悲观失望的结果是信奉上帝,在中国就是信命。
可是人类从来就没有终止过自己的追求,他们创造出了许多的古代神话来寄托自己的愿望。神话里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都是长生不老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研究手段的创新,人类一刻也没放弃对这一问题的探讨研究。进入二十世纪,生命科学突飞猛进,特别是五十年代后期分子生物学的创立和发展,科学家们已经开始认识到了衰老的本质及其控制这整个过程的发展演变规律。组成生物包括我们人类的最基本单位是细胞,要认识衰老,就得从细胞的命运着手。
每个细胞如同一个小小的微观宇宙,它包含着千千万万个生物大分子,这些大分子如同宇宙中的灿烂小星球在微观宇宙中有规律地运行,互相间起着反应。有意思的是这些大分子也像一个人体一样,有着自己产生和灭亡的过程。许多这些大分子是人体发育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也就是说,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它们就消失。如果不该出来的时候出来了,或不该消失的时候消失了,人类就会生病。从衰老的角度考虑,当人体发育到衰老这一步时,细胞里面一定会出现一些衰老有关的生物大分子。如果能够用现代实验方法捕捉到这些大分子,研究它们产生的过程,就有可能阻止延缓衰老的发生。事情是两方面的,在衰老发生时,一些与保持年轻有关的生物大分子就会消失,如果能够搞清楚这些大分子的产生和消失机理,就有可能延长青春。
舒特的科学研究,就是要找到这些生物大分子。
真是太奇妙了,这简直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迷宫。小吉自从进了舒特实验室后,不断地和他探讨这方面的问题。讨论得越深入,越了解,小吉的兴趣就越浓厚,渐渐地她也像舒特一样深深地爱上了这项课题,废寝忘食地干起来。这是舒特十分聪明的地方,他并不死盯着人一天干多少小时,而是让你对工作了解透彻,喜欢上了,自然就愿意加班加点,乐在其中了。年轻教授手下人员很少,除了小吉以外,只有一个实验员。实验室虽说很小,工作却有条不紊,一切很紧凑。舒特是一个十分勤奋的人。早上七点钟到实验室,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钟才离开。他很聪明,办事说话快捷,从不拖泥带水,而且亲自动手作实验。他有许多奇妙的实验设想,屡试屡中。舒特虽然工作态度严肃,却又很诙谐。往往在大家工作很紧张,情绪高度亢奋或压抑时,时不时地讲一两句笑话,引得小吉和实验员两人捧腹大笑,气氛顿觉轻松下来。
时间不长,小吉对舒特有了敬佩之感,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实验室。每天走进实验室,房间里那特殊的气味和各种闪烁的精密仪器就让她兴奋不已,直感到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冲动跳跃。她觉得衰老这个问题并不十分地神秘,通过自己的双手做出来的各种实验数据和图表,使她看得见摸得着衰老的脉搏。有时候为了等一些关键性的结果,她顾不上吃喝睡觉,两眼熬得通红。每当这种时候,舒特总是陪着,和小吉一起守候结果出来,那神情又兴奋又焦急,像是等待新生婴儿出世一般。有时实验做不出来,或结果不理想,小吉的心情就很糟,如同掉进了深渊。这时舒特就拿过实验数据皱着眉头冥想。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吉,和她一起讨论改进的方法。那些想法像火把一样,每每让小吉又看见了光明前途,涌起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跃跃欲试。有那么一两次,实验结果意外的好,那样地激动人心,兴奋得两人喊叫起来,结果引得隔壁实验室的人都跑过来看,不知出了什么事,弄得两个人倒不好意思起来。当然,他们的好消息也不胫而走,全科室的人都知道他们发现了新大陆。
经过几个月的日日夜夜,小吉用分子筛选法找到了一群和衰老有联系的蛋白质因子,通过反复的验证,这些因子都有致衰老功能,她把全部的身心都用在了分析鉴定这些因子上。这批结果,让舒特兴奋不己,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衰老学科的钥匙,为征服人类的衰老向前迈了一大步,在整个领域里处于领先地位。
他们的这一系列进展,引来了室任的高度注意。他以前从不到小吉这儿来,见了面也不怎么打招呼。现在是一天来三趟算少的,对小吉热情有加,问长问短。室任五十岁不到,有点女人气,喜欢不时地整理自己略带花白的头发。他十分关心小吉的学习生活情况,详细听取了解小吉的实验过程,认真查看小吉的实验记录本。对小吉大加赞赏,十分鼓励。小吉发现他说话时容易红脸,两只浅蓝的眼睛就像深深的吸缸,一字不漏地把你所讲的所有东西都吸收进去。
舒特有一个特别的嗜好,击剑。他每个周末都要到击剑俱乐部去。他办公室里除了专业书籍以外,就是击剑方面的杂志了。办公室墙上有一幅照片,是舒特身穿白色击剑服,头带防护罩弓步跃进向前突刺的英姿。现在到了星期五,任就来邀请舒特一起去击剑俱乐部,原来他也是击剑好手。听舒特讲,还是任介绍他到这个俱乐部去的。
有了好的成果,大家的心情十分舒畅。舒特这天中午请小吉和实验员到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这家餐馆位于闹市街口,生意很好。大家进了门被领到了一个临街的窗口前,桌上一束绢花,几枝绿叶陪衬。店里装潢别致,一只大鱼缸里水草翠绿轻浮,几只憨憨笨笨的龙眼珍珠金鱼摇头摆尾,悠哉悠哉地闲游,不时吐出几串水泡泡,十分雅致。
大家甫才坐定,就有一位小巧玲珑的店小姐来上水。只见她娟娟素手加好了冰块,在每个人杯里盛满清水,然后站立一旁,轻声柔语地问大家点菜还是吃便饭。那软软的款语十分地好听,小吉不禁抬起头来看时,觉得有点眼熟,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弯弯地像晨雾中的小湖。想了想,却是上次从志明那里来时,在地铁看见的那个女孩。小吉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亲切感,心中又隐隐地有点发酸。同为留学生,自己的待遇这么好,不用为生计发愁,她却要打工,一面挣钱糊口,一面学习。小吉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看书的那个神情,地铁车厢晃晃荡荡,沉重的书包压在肩上随着车身的晃动一会儿左斜,一会儿右斜。她当时站都站不稳,全身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动,那就是眼睛,只有眼睛不动,全神贯注地看书。小吉当时心想,一个人怎么会有这般的毅力呢。一个如此瘦小的身体,却有这样钢铁般的意志,实在让人钦佩。这样想着,小吉不免有点汗颜起来。这几天得到好结果的春风得意九霄云外之感一阵风似地全吹跑了。她觉得自己所做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比不上眼前这位小姐。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那甜甜的语调又在小吉的耳边响起。小吉过神来,赶快点了一份豆腐牛肉饭:“你是大陆来的?” 小吉问。
“嗯。”店小姐粉脸微赧。
“哪里念的大学?”
“南京。”店小姐礼貌地向众人点点头,拿着菜单向厨房走去。
小吉望着她那袅袅婷婷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丝怅然和同情。
“你们认识?”舒特听得一头雾水,他对中文一窍不通。
“不认识。”小吉摇摇头。
“她很美丽。”舒特用欣赏的口吻说。不一会,小姐就将食物端了上来。她动作非常熟练,完全是一个行家里手。她笑容可掬地,请大家慢慢享用,然后就去招待其它的客人去了。
饭桌上,舒特似有什么事情隐隐锁在眉间。小吉又不便问。吃饭的时候,舒特和实验员两人刀叉齐全,一会儿刀一会儿叉地按部就班吃着。而小吉只用一双筷子,像两根魔棍一样轻灵快捷,非常随心所欲。舒特像个孩子似的神奇地看着,眼睛眨都不眨。小吉见舒特盯着自己吃饭,不知为什么。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碗筷,并无什么异样的地方,于是她不解地问舒特看什么。舒特一笑,说:“我看你做实验又快又好,非常灵巧,经常能用很简洁的思路和方法解决很复杂的难题,往往比美国学生又快又省力,现在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小吉知道这个年轻的导师很喜欢动脑筋,好奇地问。
“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用你这种方法吃饭?”舒特用一副猜中的神情问
“嗯。”小吉点点头,显然舒特对中国是一个文盲。
“你看,你只用两根棍子,却能把餐桌上的各种各样的复杂动作都完成了。从小就打下了基本功,所以实验做得又快又好。我们却要用这许多的工具,而且吃得慢。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无论干什么事情,能简单就不要繁琐,这样事情才能办得又快又好。步骤一多,好像规章制度齐全,面面俱到,其实是增加了出错的机会。看来你们中华民族对这个真理的认识走在了前面。”
小吉对舒特的见解又同意又不同意,他的认识不全面。她笑着将舒特的军:“你认为我们的方法简单,抄近路,来试试看,你能不能用我的筷子把你碗中的那颗腰果捡起来?”
舒特是一碗腰果鸡丁炒饭,听小吉这么说,很想用用筷子,就接过小吉的筷子来试。他认真地捡起来,忙乎了一阵子,手像婴儿的手一样不听使唤。这挑战使他来了情绪,像做实验一样出奇地认真,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地对付那颗腰果,不信这么简单的事会难倒他,那腰果从盘子的一边在他的驱使之下骨碌到盘子的另一边,然后来来了好几趟。他把科学上的所有聪明和才智都调动起来了还是无济于事。小吉和实验员看着他那笨拙的模样早就笑成了一团,不断用餐巾纸擦着笑出的眼泪。那位店小姐也远远地看着这边发笑。舒特的脸涨红了,十分孩子气,有一次还真让他夹住了腰果,刚刚举到半空中开始得意,想笑,结果破坏了平衡,腰果滑落了下去。他一脸沮丧,只得重新又来,再没有成功过。慢慢他泄了气,无可奈何地看着腰果兴叹,最后用手捡起腰果快速地放进口中使劲地嚼,咬牙切齿地嚼,表情有点悻悻然。
“怎么样,简不简单?”小吉眨着一只眼问。
舒特直摇头,连声说:“搞不懂,搞不懂。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这般狼狈过。”
这个小吉相信。
于是大家就谈到了许多中西文化上的差别。小吉说:“来美国快一年了,我观察到东方人和西方人的思考方法不一样。西方人思考问题喜欢从小到大,先做了再说,看看效果如何,从具体的事例演绎出大道理来;东方人则相反,喜欢从大到小,先要问清楚大方向、大道理在哪里,然后才肯花力气动手,用具体的事例来验证这大道理是否理。当然这是总结真理的两个不同途径,不同方法。”
“何以见得?”舒持很感兴趣地听着。
“就算你说的这些是真的,用你们东方人的思维方法,你已经有了这个大道理,具体事例在哪里?”实验员马上想验证。
“比方说写信,信封上要写,我们中国人先写国名,省名,城市名,然后街道名,最后才是人名,一切顺理成章;西方人却反着来,人名第一,国名殿后,只是苦了邮差,先告诉你有一根针,然后到大海里去捞。”
听小吉这么说,舒特和实验员两个人都笑了,确实是这么事。
“这么说我们的思维逻辑方法有问题?”舒特不服气。
“在这件事情上是有一点问题。但在其它问题上很难说优劣,要看具体情况。”小吉说。
“这个问题将来要多探讨。看来两个民族要互相学习才是。”舒特若有所思地说。
吃着谈着,舒特转了话题。犹豫了一下对小吉说:“任想安插一名博士后和你一起工作。具体地说,想插手衰老研究。”舒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什么?”小吉感到意外。
“他今天早上找我谈过,我没有表态。”舒特说。
“我们做完了最艰苦的工作,已经要写论文了,他一点贡献没有,现在插进来,不是揩油抢功吗?”实验员受不了。
“他现在不是来贡献了吗。”舒特有点自嘲地说。
原来任这些天来转悠是有目的的,小吉想起了那双吸缸一样的眼睛,后悔不该告诉他太多的东西:“我们要是不同意呢?”小吉试探着问。
舒特苦苦一笑:“你将来的毕业,我将来的晋升,都掌握在他手中,怎么斗?”
美国也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小吉的心里愤愤然:“能不能把他向后推一推等我们发表了文章后再作?”小吉退了一步说。
“他现在提出要求,就是想挂名。”舒特也有点情绪不对了。
“这家伙是一个有名的独裁者,花样手腕很多,听说他经常窃取他人的果实,要不怎么混上了今天这个地位。”实验员年轻气盛,气头上说话有点难听。
“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许多实验细节,你不让他来,他也可以让自己的博士后和学生在他的实验室重复。这些成果太重要了,谁要是先抢占了这块阵地,将来拿个诺贝尔奖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他是铁了心一定要来争这个名份的。”舒特轻轻扳着头说,“只怪我们自己不小心,过早地露了风声。”
小吉知道事情是无可挽了。想想这些日子的辛苦和心血,心中实在不甘心。其实自己只是做了一些具体事情,这整个的实验设想和计划都是舒特的。他是那样的聪明和杰出,那些奇妙的创新想法和严密谨慎的逻辑思维相结,才导致了今天的成功。他出身名门,从哈佛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后,到斯坦福大学做了三年的博士后,这期间他就出了几篇有名的科研论文,是现在这个任亲自写信邀请他来加强科室阵容的,看中的当然是他的才华。他的到来,一下子使R大学的衰老学研究从弱项变成了强项,特别是最近这批结果,更使整个学校走在了这个项目的世界前列。现在任插一脚,用心十分昭然。小吉很为舒特打抱不平,她和舒特两个人一起渡过的那些日日夜夜,使她对舒特的为人和科学天才以及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深深了解和敬佩。
小吉两眼盯着鱼缸里面的鱼,心想在人家的缸里,只有让人摆布了不成。
付了帐单,出了餐馆,大家心头都搁了一个铅块。
这一整天,小吉都有一点闷闷不乐。到宿舍里,她又捧起了那本《荆棘鸟》。可是读着读着,思想老是开小差。小吉忽然想起了志明,想和他聊聊心中的烦恼,一晃竟几个月没见面了,而且也没有打电话。这段时间她一头扎进了实验室,用心过度,无暇旁顾。志明除了学业外,正筹备大纽约地中国学生学者联欢会,也不知他现在忙成了一个什么样子。小吉拿起电话,拨了几次,那头没有人接。她放了电话,想起今天还没有拿信,就到楼下信箱里去看看有没有书信报纸。在楼下,小吉又看见丽莎在练芭蕾舞。
小吉打开自己的信箱,里面有一封信,是孟选来的,拆开来看,原来她已被录取到志明的学校,下个月就要来美国了。小吉一阵惊喜,老同学又要见面了。孟选在信中问小吉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来,并希望到时能去机场接她。
很晚的时候,志明打电话来了,听着话筒那边的声音,竟有点陌生的感觉。志明的声音有点嘶哑。他告诉小吉纽约地中国学生学者联欢会已经搞好了,将在下个月开。小吉关心地问他累不累,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志明说还好,周围有不少热心人,累是累了一点,但很有意思。志明告诉小吉,连诗卷要到他的学校攻读学位了。小吉也将孟选要来美的消息告诉了志明,多谢他在这件事上的帮忙。志明说连诗卷已经在信里告诉他了。通话的末了,小吉让志明多当心身体,不要太累,就挂了电话。